霍听婷

【沉醉东风】第十二章 独向南池看白鸥(妙僧)

因着选试一行队伍的到来,各州县地方官莫不大费周章,极尽铺陈能事,粉饰太平,以期术虎乃和刘中能为其在朝廷上美言,早日获得提拔。而和林城内又有人存心搜集州县铺张证据,想以此为把柄,状告选试官员张扬扰民,败坏纲纪。夹在中间的刘中派遣赵东洲为先行,前往即将到达的州府,制止奢靡的接待排场。

山间的道路,刚下过一场雨,泥泞不堪。

赵东洲回想一路上的见闻遭遇,并没有从贩夫走卒和庄稼汉的眼中看出一丝太平世道的恬然安乐,更多的是痛苦焦虑和急功近利。那些眼中冒出光芒与神采的,都是一些为官家采买和与之结交的色目商人。

雨淅沥沥的下,一滴雨水透过茅屋上的干草,滴落在赵东洲肩头。他正欲起身换个位置,却不想一把弯刀压在旁座的桌面上。

赵东洲抬头一望,却是一队色目商人为了避雨在此歇息。

"两个月,东西一件都没有卖出去!都说这里生意好做,我看全是骗人的。什么穷地方,饭都吃不饱,连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没有。这破房子要不是这么大的雨,我才不愿意在这待。"一个褐发的色目人如是谩骂道。

一旁的伙伴劝到:"你着什么急?越往南,才越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呢。"

"要去宋国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店家瞧准时机,凑上去端茶倒水道:“二位客官,请慢饮。”

"放那吧。"二人没有多搭理店家。

"现在啊,羊羔儿利太高,不说寻常百姓,即便是殷实之家,钱也要计算着花。我看二位做的香料生意,不如往那些官府人家询问。现在的税金都能把当官的撑死,他们最为富有,人还爽快,怕是用不着去宋国,就能得个盆满钵满呢。真定史家、藁城董家、邢州额布思万户这几家,可都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呢。"

看在这些人照顾自己生意的份上,店家为他们指一条明路。

"董家如今是卖不动啦,他家替百姓还羊羔儿利,自己都勒紧了腰带。史家么,家大业大,还能撑个一时半会,只怕是女眷都没有闲钱买胭脂水粉了。还是去卖给额布思好一些,他可是唆鲁禾帖尼王妃家派在真定的官员,又管着采买的事,钱是少不了。"周围人忍不住反驳店家,说出自己的看法。

正说着,遇上前来讨水喝的一家子路人,蓬头盖面,衣不蔽体。

"你们这从哪里来?"店家好奇道,"水在井边,你们自己打上来喝吧!"

他才不愿为了接济这些穷苦人脏了自己的碗碟。

"我们是从汝阳一路往北来的。"

"我说呢,河南路。"店家恍然大悟,"听好多过往的客人说,那里都归化几年了还乱的很呢,看来真是不假。"

"原本听人说真定繁华,能比河南好过,没想到,还是讨不到什么东西。"妇人满是哀怨,气叹连连。

怕是也戳到了店家生意不济的痛处,随口回了一句:"早些时候,还是好的,现如今朝廷扑买课税,色目人和贪官污吏又穿了一条裤子,鱼肉乡民。呵呵,哪个百姓好过日子。我这店上,又能挣几个小钱?"

"呜呜——"妇人两眼泪花与孤儿老人抱头痛哭,仿佛原本以为将要来到的光明,却是日复一日的炼狱。

"店家,你们这这么吵,还怎么让人休息了?!走,不付账了!"色目商人不耐烦的嚷嚷。

"哎哎哎,你们怎么还哭起来了?要哭去路边哭去,别在我店里哭丧着脸。"店家驱赶他们道,"有时间在这哭,不如去史万户看看有没有招老妈子和丫鬟。他家多少年的行善之家,眷属也多,指不定缺人,你们去碰碰运气。"

"您真是热心肠哪!谢谢大哥……"妇人热泪盈眶,拖家带口,往道路的尽头走去。

总算送走一堆瘟神,店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赶忙走到摊前高喊:"有一家叫额布思的,千万别去,听说脾气大得很,驱口奴隶都受不了。千万记住!"

赵东洲见店家如此不待见那个叫额布思的人,不免心生好奇,取笑道:"看来店家对那个叫额布思的,成见颇深哪!"

"额布思一个武夫压根不懂治理地方,每次跟王妃上报真定物产丰收,税利大好,转身就联合色目商人放羊羔儿利,剥削百姓来的钱。这种人,怎么会有好名声?"店家冷笑,“如不是廉访使布鲁海牙处处提醒着他,早就闹出大乱子了。”

赵东洲反道:"那你也太夸大其词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官家会为百姓变卖家产以至于自己衣食无着。即便如此,哪个商人敢跟官家过不去?"

"客官信不信,我又与你较什么真呢。不说了吧,免得被贼人听了去,割了我的舌头。"

店家收了桌上的碟碗,回内屋去了。

赵东洲笑了笑,将面前的茶水饮干,继续上路。

平日里威严肃穆的藁城县衙,这段时时日不知是何缘故,热闹繁忙起来。衙役和小吏们进进出出,焦急准备各项事宜,各处披红挂彩,仿佛是在迎接什么人,什么事的到来。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有人要来。

这个人是谁,来做什么,官员未肯告知手下。

中山府(治所在今河北定州)传来消息,汗廷派来真定路负责会试的官员,已经抵达定州,微服视察过后,又悄无声息了。中山知府惶恐之下,特请示五路万户史天泽,建议其余各州府提前准备,以防出现不该的纰漏。藁城文治素为称道,真定特意叮嘱藁城,不可掉以轻心。

府衙偏门,一车一车的什物运出,随着少年的哀愁眼神,渐渐远去。这一切,被来访之人,暗中一一看在眼里。

"老爷,府衙外头有一个年轻和尚请求见您。"衙役如是道。

"和尚?"

"说是武安山来的,小的瞧他模样挺周正的,不像个骗子。"

正伏在案上批阅卷宗的董文炳,放下了笔。湖蓝色的袖子,掸了掸官印上的灰尘,将其按在卷宗旁的公文上。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年仅二十岁出头的新任县令微微一笑。

衙役谨小慎微:"小的服徭役半年不到,哪有老爷您知晓的多呢!"

"你不可能没听说过邢州令史刘侃。"

"他?就是大家说的那个四年前从邢州府衙辞职入山做了当世陶渊明的提领家公子?"

董文炳吹了吹公文将干的墨迹,甩给衙役,道:"让他进来吧!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这个告示,给我贴到府衙门口去!"

衙役领着公文出门去,董文炳背过身子,整理自己的衣冠,刘侃这个人,自己不能随便啊!

待他转回身子,一身穿粗布衣的年轻和尚,出现在眼前。只是这和尚与别个不同,少了些慈眉善目,多得是英气逼人。一双剑眉微微上扬,眼神似一道寒光直穿这昏暗的世道,嘴角处倒是有着出世之人的淡然,沉稳而又安谧。

"董施主果真好气色!"

闻得故人声音,董文炳和蔼亲切道:"什么好气色,不过还活着罢了!你已是出家之人,同你抱怨,我又算什么呢。说吧,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和尚也不避讳,径直道:"子聪将去云中,此番回乡拜别父母兄弟,也顺道来藁城拜访故人。当初你我二人一在藁城一在邢州,虽相隔几百里,却也书信往来,对我多有指点,即便上山,也不能忘记这个缘分。"

"你这个家出的,很有人情味嘛!"董文炳笑道,"起码没有六亲不认。"

"子聪原本就非为出家而出家。"

"你能为意气辞去饭碗,我可舍不下妻儿老母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弟。我,还是老样子,整天为公事伤神。"董文炳早已变成了苦笑,人一哀愁起来,都要老了几分似的。

"府衙布置一新,上边又有人要来了吧?还是老样子,用百姓的血汗铺张浪费。"和尚冷笑。

"这些年灾荒连绵不断,借了好多羊羔儿利,近年刚有好转,正准备陆陆续续还了银子,也图个安生日子,别老欠着银子过活。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就是不让你安宁。这不,上边各种差事都急着用钱,接待要花费,走了还得送孝敬。不送成嘛?倒时回了上边参咱们一本,全都白忙活!"董文炳道出自己的苦衷。

子聪和尚道:"女真人不是好东西,但蒙古人还不如女真人,我走的时候这样说,现在也还是这样说。"

"你张口国家大事,闭口百姓民生,这哪是修禅的人。我看你将我们都给骗了!哪里是陶渊明陶冶心性,倒是要走终南捷径了!现在可不是那样沽名钓誉的世道,也没有那样求贤若渴的官场了。"县令适时候道,"还俗吧!不是有言,大隐隐于市么!深山小庙,你这尊菩萨,怕待的不是地方。"

"还俗?我难道忘记当初是怎么入山的了?与其瞧着百姓受苦,抱负不申,还莫如入了佛门,面对青灯古壁,看不见听不见,反倒好受一些!"子聪更进一步道,"再者,就这世道,要有希望一展抱负,哪来一个接一个辞官不做?!就拿现在传的沸沸扬扬,拍手称快的科举来说,你道真是选拔人才?依我看,不过装点门面,充一个重才兴文治罢了!天下士子由奴隶释为平民,看着是从狗成了人。也同我当初一样,为官府做做抄写笔录,养家糊口。可是这替人说话,不由心声,多少背离民意的告示公文出自自己笔下,难道就不恶心,就不愤恨吗?能为了这五斗米,做出违背良心的事?!到头来是什么?不还是狗吗?从被人折磨到狗仗人势!饭是吃饱了,腰杆是直了,但是问心无愧了?狗仗人势,何以为庆?当以为耻!"

和尚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惊得董文炳愣了半晌,他缓过来道:"你比四年前更为狂妄了,这些话说了是要杀头的!"

"不敢直面这个世道的人,也注定扫不清这世道。"和尚直言道,"我身虽在山中,我心无时不在山下。"

"你这小师父,真有意思,还是第一次见。"

一个厚亮的男声,引得和尚转身,官员挑眉。

"你是何人,藁城县衙你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董文炳对不请自来的人,素来反感。

中年人布衣斗笠,随意捡了个位子坐下,大大方方道:"府衙忙里忙外迎的不就是是和林派来的选试官员么,而我,就是你们等的这个人!你既迎我,还需通报?呵呵。"

"你——"董文炳颇为怀疑。

中年男子大笑:"既然门缝看人的都可以做知县,那我布衣之身为什么不能做特使?!要不是担心你们为了所谓的接风铺张浪费,我何故乔装打扮提前视察。"

来人的理不饶人,气的董文炳说不出话来,也不好反驳。

"中书省四品参议赵东洲,奉中书省令为副使,由主考官特派先行真定督办会试事宜!"

说罢,赵东洲出示中书省信件和虎头金牌,二人的目光,为此吸引,知县也由此陷入沉思。

"我替你藁城省银子,你董文炳还不高兴?你板着脸,是为我的忽然到来两手捏汗,还是怨恨我不懂礼数,坏了你们官场规矩呀?!"赵东洲目光逼视众人。

董文炳心中七上八下,心道真定经历官张德辉确有远见,汗廷的使者真的来了。

就在这时,一行十余人,从府衙正门而入,不一会儿来到堂前。他们向赵东洲微微示意,随后列站两旁。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行动有素,明眼人都能猜出是这位考官的下属了。

"不敢。"董文炳整冠拜道,"上宪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赵东洲坚定道:"要的就是这个有失远迎!董知县不必多礼了。我不打招呼,突然出现,也实在唐突。"

"不敢不敢。"

赵东洲反倒对董文炳身边的那个年轻和尚刮目相看:"你是个明白人,只是,把话说死就不好了。看你长篇大论,狂妄不堪,却也有过人之处。你既如此,还做什么和尚。心思这么乱,不如跟着我干。你家世不低又孺子可教,入朝为官,享受荣华富贵,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东洲庸俗之语,故作试探。

和尚仰天大笑:"都道我是个狂僧,施主看起来更是狂妄至极!莫非身居高位的人,都眼睛朝上?走路不看脚下,脚踏实地,总有一天要摔下来!"

赵东洲被这番话语噎住,而后做出苦笑之态。和尚所言,正中下怀。

"列位公事要紧,小僧就此告辞了!"

赵东洲心下计较这个和尚大为可造,对他起了收归自己人的心思,自信满满道:"既然你有志于天下,那我们必定还会再见面的!"

和尚孤傲,不再理会这个人的言语,洒脱不羁,一挥衣袖,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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