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东风】第四十章 桂花香陌无尘景(叙旧)
画栋秋风袅袅,飘桂子、时入疏帘。
屋檐下的燕子铃铛,叮当作响,追逐那院内女眷嬉闹的欢声笑语。
“你们只顾同小公子玩闹,却留娘子一人忙碌,我看该罚!”
寻声而望,只见廊下伫立一书生,眼眸如星,皓齿如玉,踱步而来。
“赵管事,今日我放她们的假,随她们去罢!”
院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桂花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花粒如雨般落在树下铺就的洁白宣纸上。
“娘子还心疼会累着她们?平日里,她们可没少戏耍。”
那妇人将纸上花粒归于盘中,从桂花树后伴香走出。
“赵先生和姜先生他们何时到?”
“说是巳时就将到,这会儿还有半个时辰呢。”
“半个时辰也够了。”妇人含笑对书生道,“话说回来,我今也放了你的假,怎么不出去走走?”
书生坐在石凳子上,为妇人拣起了花粒道:“与姜先生一别几个月,甚是想念,在府里,能见他一面,也能帮娘子您做些事。”
“这株金桂,还是去年耶律相公转赠给我的,早不开晚不开,偏昨儿就都开了。”妇人津津乐道,“做些桂花糕、桂花酒、桂花茶、桂花酱,自己留些,其余的都给姜先生他们带走。这些在漠北,也算稀罕物。”
二人言语间,身旁不知何时站着名女童,抓起一撮桂花,放在小小的手心,抬上面前,闭眼轻闻。
嫩黄丝带缠绕一对双丫平髻,月白上襦,丹色披风,杏黄下裙齐至脚面,草色的刺绣蝴蝶婀娜多姿,从裙底探出半边脑袋,呼之欲出,像是想挣脱这绣满金花茶的鞋面,融化在飒爽秋光当中。
这便是南国才有的桂子么?女童手捏着金黄色的花粒在指尖,细细捻揉。
“你何时起了?”妇人意外道,“快与我回屋将袄子穿上,只着披风可别受寒了。”
“女儿不冷。”女童将掌中桂花放回盘里,呵了口气,搓揉手心道:“醒来房内无人,又听得院内嬉闹之声,花香浓郁,披衣前来一看。”
书生站起解释道:“小娘子常手不释卷至深夜,是娘子令我们今日不必唤您晨起,让您多休息一会。”
“而今只不过学了《千字文》、《孝经》,初习《论语》,若再不用功,岂不差人更远。”女童哀婉道。
“现又不开科举,况你一个女儿家,想做女诸生?”妇人见女童认真的样子,哄道,“快随我去将衣裳换了,待会儿一道见客。”
“女婢引小娘子更衣去罢,娘子您还有手头的事呢。”
一名婢女朝沈禅那施礼,征得她同意后,边带女童回房去了。
客人如约而至,沈禅那亲自家门口迎接,鹤奴和太平郎紧随其后。
“为何不见赵先生?”
拜帖上写明两人前来,现只有姜邦怀一人登门,沈禅那思忖赵东洲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姜邦怀早料到沈禅那有此一问,道:“哎,姜某也正纳闷呢!我们一行在大街上被三两个公人模样的后生拦住,直言找元昇,说是主君有请,还亮了腰符。元昇只得道了别,随那些人去了。”
“腰符?”沈禅那陷入沉思,“先生可知是何来路?”
“神神秘秘,元昇也没有告知,让我们不必担心,先来府上,他去去就来。”姜邦怀望着沈禅那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沈禅那细问:“赵先生临走前神情如何?”
“有些忧虑和难为情。”
沈禅那长舒一口气:“那应当无事。”
人群中忽传哽咽之声,众人撇头看去,竟是太平郎为防哭泣,拿小手捂着嘴。
“小公子因何难过?”姜邦怀不解。
一旁的鹤奴抚着太平郎淡淡道:“听闻赵叔要来,他一晚上睡不着,今个儿一早就起了。现听闻赵叔一时半会来不了……”
“小公子只认赵元昇,不认我?我可要伤心了。”姜邦怀逗道。
姜邦怀一激,太平郎果然上钩,委屈的抱着姐姐鹤奴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沈禅那虽认为养子失态,又心疼他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的心情。
姜邦怀一把抱起太平郎道:“你的赵叔说他尽快赶来,小公子不哭。”
“娘,女儿先带太平郎回后院,待他不哭了,再来见客。”鹤奴善解人意。
“也好。”
鹤奴朝姜邦怀施礼道:“暂且失陪。”
沈禅那邀请姜邦怀进正厅入座。
“都开蒙的人了,见客还没个礼数。”
姜邦怀大笑道:“我知道小娘子和元昇一见如故,却没想到小公子也和他交情匪浅。”
“这孩子因会州城破失去双亲,加之西州归来路遇贼人,受了不少惊吓,夜夜啼哭不止,吵得人难以入眠。赵先生当时与我同行,又是开药,又是亲自怀抱,这才得了消停,也怪不得他念想。”沈禅那心中难以名状,“当年如果不是赵先生为线人,会州也不至于提前陷落,这孩子要是长大后知晓往事,哎……”
言语间,沈弘与姜沛沛在仆人引路下前来拜见。
姜邦怀对沈禅那道:“方才他俩去后院系马,我和娘子光顾着寒暄,还没一家子给您行礼谢恩呢!”
语毕,众人皆向沈禅那跪谢行礼。
“不必客气,我早已将姜先生视为友人,大家无须拘束。至于搭救,也是路见不平,自是上天的垂怜,切不可行此大礼!”沈禅那让他们快些起身。
沈禅那见姜沛沛花容月貌,心生欢喜,差人将自己的一对御赐羊脂玉耳环取出,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她。
相较于蒋府的其乐融融,赵东洲此时此刻坐立难安。
“下官已经不是线探了。”
“别慌走,怎么也是旧相识一场。”
“今日实是不便,毕竟与他人有约在先。”赵东洲推辞。
“不就是那个女官长沈禅那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说了,现在你官品早就高于她这个曾经的上宪,不用事事给她脸面。”
“话切不可如此说!下官不做那捧高踩低之人。”
“那就是你垂涎于人家?”
杨惟中句句将他往阴沟里带,自己不论回答是与否,都会有更尴尬的事等着自己。窝阔台所言不虚,自己是唆鲁禾帖尼,遇到这样的人在营中为断事官,难保不乱阵脚。
“怎么不说话了?”刚过而立之年的杨惟中按住他道,“我请你来,不为调笑,也只是叙情谊。咱们都是阿如罕的弟子,十二年前又联手在燕京将当地乱象整治了一番,这你可不能不认吧?论师门辈分——”
“下官半路出家为线探,岂敢同您称兄道弟,即便真论师门辈分,您也居长。您现接替阿如罕为新任谍报总使,又是合罕跟前的红人,下官不过三品外派官员,可不敢高攀哪!”赵东洲避之不及,连连摆手。
“哎呀,当时是中书省里情急之下年轻气盛一时逞强,说给耶律楚材那个长胡子听的,并非有意中伤你,做不得数!”杨惟中急道。
见杨惟中主动给他自己台阶下,赵东洲当日所受的憋屈也扳回一局。
“那我就再坐坐?”
见赵东洲的称呼从在下改成了我,杨惟中知他气已渐渐消了。
“中书省待得好好的,合罕非让你去王妃那做什么断事官,真是委屈你了,没少遭人误解吧?”杨惟中眼光瞥向赵东洲,“我身份不便,也不好为你澄清。”
“大营里多少人将我视作汗廷派下的督查,今日彦诚你这谍报总使一请,往后我更洗不清了。”
“元昇兄有难处,何妨告知与我,我也好助你。”
“这些小事,哪敢惊动彦诚。”赵东洲认为眼下已够乱了,杨惟中一个暴脾气,掺和进来,后果不敢想象。
“十万锭可不是小事!”杨惟中终究憋不住了。
姜邦怀前几日还保证决不泄露,这就传到了主管全国线报的杨惟中耳里?
话说这杨惟中能力强不假,可真性情暴脾气的性子十几年来依旧不改,合罕不放心他做断事官,却放心他做谍报总使,赵东洲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赵东洲只得装傻充愣:“什么十万锭?我的为人彦诚最清楚,贪腐之事与我无干!”
杨惟中没笑岔气道:“什么贪腐啊,不是不是。”
“那就是彦诚要找我借钱?别开玩笑了,借十锭我倒是有,十万锭杀了我也凑不出来。”
杨惟中不再兜圈子,道:“我直说了吧,元昇兄在营中查账,查出了十万锭的亏空,有没有这事?”
赵东洲想杨惟中作为谍报总使,总有些门路,既然都点破了,自己也不好再遮遮掩掩。
“彦诚指的这件事。这只是猜测,尚未查证,不可妄下定论。”
“那就是有这事了。”杨惟中靠近他道,“都是自家兄弟,此事,元昇兄要人要钱,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都是二十余年的线探了,我怎会告知你消息来源?”
“可阿如罕也曾有规矩,不实不报,疑罪从无,以免中了反间计。”
“所以我这不是来助你了么?”
“此事已过,往事不再追。”
“元昇兄还真是换了主人就换了副心肠呢。”杨惟中步步紧逼,亮出来意道,“谍报司行事,只要为我国人,皆不可违!”
“我便说早不走动,晚不走动,偏偏这时才想起我这同门,彦诚果然无利不往。”赵东洲见他露出真面目自嘲道。
“这可是为汗廷办事。”
杨惟中的一通大道理,引来赵东洲仰天长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可别中了他人圈套。”
“圈套?”
“有人想逼反王妃一家呢。”
“谁?”杨惟中竖起耳朵。
“曾有人当我面中伤王妃一家,有鼻子有眼,但问其姓名,究其处所,皆不可查,还反栽赃于我属下。我苦寻此人不得,说不定背后还能牵扯出位大人物!”
杨惟中万想不到还有此事,惊诧道:“还有这样的人?”
“咬人的狗儿不叫,找不到也只能等他自己出来。”
按杨惟中的习惯,过耳的事,决不能装作没听到。赵东洲借力打力,让准备追查十万锭事的杨惟中将心思转到神秘人身上,既然自己查不出他的下落,为何不拖谍报司下水,为自己一用。
如果王妃最后谋反为真,也是杨惟中顺藤摸瓜查出来的,十万锭之事自己不上报,也罪不至死。如果谋反为假,那么正好整治了神秘人和他身后的人。
杨惟中心里揣摩,这赵东洲理直气壮,不像糊弄自己,心下已有打算。